仙女的作业簿

大隻死魚。

故人胡不归(篇一)

篇一·初遇

若未曾有过风雪加身,梦中的你,该是何种模样?

 

 

【一】吾有梦中人

绮罗生一觉醒来,发觉自己成了九千胜。

 

【二】

九千胜的日子其实有些无聊。

刀神府总是门庭若市,往来如织,一派热闹景象。每日慕名前来的侠士数不胜数,或是要与他把盏言欢,或是要切磋高下,皆是君子之交,淡如清水。

他还和做绮罗生时一般交友广泛,来者不拒。每日都能与二三好友相约共饮,又无江湖俗事缠身,逍遥惬意得很。

却总是觉得少了些什么。

这日,九千胜又被二三好友邀至酒楼。众人说起前几日九千胜手持双刀,以一人之力杀入匪寨,为民除害的事,无不交口称赞。

一人道:“当时刀神大人一身白衣落拓,双刀挟杀,于万千匪徒中睥睨的风姿,某心甚往矣。”

众人皆称是。九千胜却只以雪璞扇掩面,轻声一笑。

又有人叹道:“刀神大人出道至今从未有过败绩,不知当今武林何人可堪与比肩?”

“听闻太室山上住着一位隐世不出的高人,其剑法如山岳巍峨挺拔,每每化敌招于无形,而自屹立不动。如此正气,堪可与刀神大人比肩。”

“不如方家岛之紫霄真人,以万钧雷霆入剑式,其剑法婉如游龙,又夹杂浩荡之势,奇哉异哉。”

“诶,东海仙山亦有不世剑客……”

众人争执了半晌,九千胜皆但笑不语。忽有人问道:“不知刀神大人以为,当世剑客,有几人堪可与一战?”

九千胜道:“武无极致,一时的胜负原不足挂心,又何来比肩一说?”

“话虽如此,但当今武林,难道就没有令刀神心生倾慕之人?”

九千胜扇子摇得轻快:“咦,尔等方才所说,皆为剑道奇才,吾神驰矣。”

 众人皆笑。

“不过么……”九千胜顿了顿:“世上高人再多,要论剑道,吾平生亦只认一人。”

“哦?何人?”

雪璞扇又是一转,微掩住玉面,只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,似缀满星辰。九千胜笑意盈盈,一副不可说的模样,却轻声道:“梦中人。”

    

 

【三】

九千胜只当这一切是场大梦,是以一切随心,言谈举止较之绮罗生时还要更洒脱从容,不受拘束一些。且约莫是在梦境里,一切皆顺遂他意的缘故,他性情如此变化,竟也无一人置喙。众皆安之若素,仿佛九千胜本当如此。

九千胜本当如何呢?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了。

有好事者非要刨根究底,问出个所以然来,九千胜却不肯回答。众人被坏了兴致,起哄道:“刀神大人好生煞风景,我等以诗酒相酬,本自快意,却突然被刀神大人吊起了胃口。如今设疑而不答,大人该自罚三杯!”

罚就罚,罚了也不告诉你!

九千胜玩笑之性被激起,喝酒倒也爽快。他心道,好个诗酒相酬,可惜诗酒人生虽妙,但少了知交作伴,到底缺了那一点滋味。

要是那个人也能入梦来就好了。

 温酒入喉,九千胜喝的有些微醺了,他朝楼下望去,迷蒙的视线中,竟恍惚掠过一道熟悉的身影。

九千胜一怔,连手上酒杯都来不及放下,连忙起身追了上去。

 

【四】

却说绝代天骄初入苦境那年,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,眉宇间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生动和锐气。但他面容总是故作严肃,又有军人的袍冠加身,看上去厚重少文,走在街市上,扎眼得很。

行至半路,却隐隐听得身后有人唤他,唤的似乎是:“意——?”

“意——?”

“意——琦——?”

此时明月高悬,千灯点缀城阙,绝代天骄转过身来,恰见一人白衣白发,手持金玉酒杯立于他身后。夜风穿街过巷,轻轻吹动他发丝衣摆,而那人眉眼含笑,眸灿若星,灯火灼灼映照他殊艳面庞,其风姿特秀,悦怿若九春,竟似真似幻,如同凡尘妖孽一般。

此番风光,倒是应了那句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”了。

绝代天骄默默看了那人半晌,忽而目光一凝,谨慎地后踏半步,伸手按在他的佩剑上。

气氛顿时紧张了起来。

“前辈聚众而来,不知有何贵干?”

九千胜笑容一僵。

这个剧本,好想不对啊?

 

【五】

九千胜走的太匆忙,未曾与众人交代。又追赶的急,全然未曾注意身后众人一路随行,早已浩浩荡荡地跟了他一路。等到他追至绝代天骄身后,尚在思索该如何搭话,身后人潮渐至,乌压压的一片,可不正是“聚众而来”么。

片刻之间,恰好对方如同心有灵犀一般转过身来。九千胜眼睛一亮,漫天绽开的烟火也不及他眼中雀跃万分之一。

“这位少侠……”

“前辈聚众而来,不知有何贵干?”

“少侠误会了,吾并非有意……”

“哦?”

“吾观少侠仪表堂堂,有心与少侠交个朋友,不知少侠意下……”

周围人私语窃窃,绝代天骄隐约听得什么“梦中人”云云,又想起方才九千胜唤他,分明是他人之名,前因后果稍加联想,若非眼前之人孟浪,有心戏弄于他,便当是认错人了。绝代天骄高傲惯了,哪受得如此轻慢,当下眉梢一沉,锵地一声拔出剑来。

“少侠……”

“不交!”

“少侠心有芥蒂?”

“没有。”

“那为何……”

“没有为何。”

“那就没办法了。”九千胜就叹了口气。

绝代天骄冷哼一声,算是回应。他利落地收了剑,准备离开。尚未及转身,就见九千胜周遭气势突然一变,由林间清风陡转为出鞘寒刃。耀眼、昳丽、杀气凛冽。

那是顶级武者的气势。

绝代天骄眼睛一亮,停下了脚步。

九千胜心中暗笑,手上却不马虎,他一撩衣袍,摆开了架势。

金玉酒杯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,只见他双手横握住雪璞扇,一手用力一抽——艳刀微微出鞘,冷利的锋芒在刀刃上绽开,似秋霜凛冽,又似月光皎洁。

“少侠可愿与在下比试一场?若吾侥幸得胜,少侠便认下在下这个朋友,如何?”

——你们苦境人,都是这样交朋友的吗?

——非也,因人而异罢了。

——有趣。吾答应你,若吾输了,就与你交个朋友。

——得是好朋友。

——可以。

——一辈子,最最要好的朋友。

——几辈子都行!

——少侠此话当真?

——一言既出!

——驷马难追。

 

【六】

却说那日,九千胜诓得绝代天骄与他比武。这招果然直中要害,绝代天骄当下就拔出佩剑,要与九千胜好好比划比划。谁知九千胜与他不温不火地过了几招,却突然收了架势,藏了刀,又恢复了温文尔雅的翩翩贵族公子模样。绝代天骄剑出到一半,满腔热血梗在喉头,仿佛生生被人扼住,上也不是,下也不是,好半天,才恨恨地收了剑。

“为何收招?”

九千胜道:“此处人多,何不寻个开阔之处,你我二人好好酣战一番?”

绝代天骄想了想,也觉对方说得有理。为一时冲动而惊扰民众,确实是他不该,于是干脆道:“也好。那么……”

“西城有座酒楼,专设了比武擂台,不如就在那里,也好请酒楼众人为我们做个见证。左右你我二人不过切磋,点到即止,一处擂台,够用了。少侠以为如何?”

绝代天骄方因九千胜爱民之举对他有所改观,闻言又不悦道:“武道追求是何等大事,当全力以赴才是。用擂台未免儿戏!”

九千胜“咦”了一声:“武道的追求,本是建立在对武德的认可上。如今少侠与我尚无私交,约定切磋,也不过是为了一个赌约而已,场地之大或小又有什么妨碍?何况一时的胜负本代表不了什么,来日方长,想要全力以赴,你我还有许多机会。”

绝代天骄又觉得他说的有道理:“但……”

九千胜扇子摇得轻快,趁热打铁:“少侠若还觉遗憾,不如你我二人先以诗酒论交,增进感情。待时机成熟之后再酣战一场。”

绝代天骄想了又想,似乎正该如此。

这个人说话真是好生奇怪,一字一句皆敲在他心头,每每切中要害,让他反驳不得。但他直觉哪里不对,却又说不上来。原本一腔被冒犯了的怒气,此刻竟也被顺了七七八八。

九千胜此时又靠近了一些,携着一股熟悉又清冽的酒香,正亲亲切切地与他说着话,他嗓音清润,似微风过耳,好听得很。现在已经说到这两日要带他好好领略一下苦境风光了。

要说绝代天骄之心思,那是简单直接惯了。虽然有些高傲,却也分得清是非,听得进谏言,他起初觉得受了慢待,生气得要拔剑。如今觉得对方没有恶意,就愿意乖乖听对方说话。但他到底是少年心性,心中还有些别扭。只觉得自己未免太乖顺了一些,倒显得落了下乘。

绝代天骄拧着眉头,狐疑地看了一眼身侧一脸和蔼可亲的九千胜,习刀之人多身带煞气,九千胜眉目间却只见和风细雨,暖融春光,倒也是个特异之人。想来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。这般一想,他心气稍顺,便觉得多听九千胜说些话也没什么了。

“吾与少侠一见如故,兴致所起,方絮谈至此,让少侠见笑了。”

哦。

一见如故。

看来此人眼光也不错,勉勉强强,堪可与交吧。

 绝代天骄就点点头:“无妨,你说得也是些趣事。”

九千胜眉目稍展:“少侠若感兴趣,前方有间茶肆,不如我们以茶代酒,一同去喝一杯吧。”

“也好。”

“还未请教少侠名讳?”

绝代天骄矜持又高傲地看了他一眼:“待你胜过吾,吾便准你唤吾绝代天骄。”

话音刚落,身旁便传来“哈”的一声轻笑。

绝代天骄回头看去,只见九千胜正扇着扇子,亦笑盈盈地回望过来。观他面色和蔼如初,且一脸坦然,绝代天骄便疑心自己听错了。

“少侠有事?”

绝代天骄摇摇头。

“既如此,不如我们边走边说?”

“也好。”

“少侠说话似乎格外简练?”

“废言无益。”

“哦,四个字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两人正欲一同离开街市,忽听身后有人叹道:“不愧是刀神大人,三言两语就能化敌为友。”

“何止呢。刚才还气势汹汹地要打架,这会儿就勾肩搭背地要去喝酒啦。”

“那少年定力也忒差了点儿。”

“到底年少,经不住刀神大人如此风姿。”

“是啊是啊,连名字都自己供出来了。”

……

绝代天骄直觉去寻九千胜,却见九千胜的扇子不知何时移到了面前,将大半张脸遮了个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,却遮不住眼中渐渐流淌而出的得逞笑意。

绝代天骄:“……”

 

【七】

晚间,九千胜回了刀神府。老管家为九千胜添了灯之后退将出来,感慨道:“大人今天似乎心情很好。”

身旁的仆客不解:“大人不是每天都心情很好?看上去总是和和气气的。”

“你懂什么!”老管家叹了口气:“平常是和气,今日却是欢喜。大人今日必遭逢喜事,你没瞧见,大人高兴地连二郎腿都翘起来了吗?”

 

【八】

绝代天骄答应了与九千胜同览苦境山川,他虽因那晚市集之事有所不快,却不愿因此失信。是以每日定时去约定的酒肆报道。倒是一番相处下来,他渐识得九千胜品行,认定了此人也是名清流,私心里早已将他当作朋友。但与九千胜比武一事,他却是记挂已久。每次出行前都要问一问此事。

“九千胜,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与吾比武切磋?”

九千胜摇着扇子:“不急。”

绝代天骄着急得不得了,他痴迷武道许久,如今正有个绝世高手在他面前,却不能好好打一架,这该是何等憾事!但九千胜不急,他也不能表现得太急,否则,岂不是白白输了他一着?

其实绝代天骄并不是真的怕哪里输给了九千胜,他只是怕在九千胜面前哪里做的不好,这才处处别扭。可惜他当时年少,尚未觉出这层心思来,白白别扭了那许多年。

九千胜却仿佛有意逗他。

“你每次都说不急。”

“你吾相交还不够深。”

“吾却认为已经够深了。”

“哦?”九千胜正为他倒茶,闻言微抬了抬眼,轻声一笑:“那不如,吾来考考你。”

“但问无妨。”

“吾是什么人?”

绝代天骄道:“你是九千胜。”

“九千胜又是什么人?”

“九千胜是刀神。”

九千胜摇摇头:“不对。”

绝代天骄一怔:“你不是叫作刀神九千胜?”

“是呀。”九千胜将扇子轻轻抵在额前,敲了敲,似乎觉得有些不忍直视。“你是九千胜”这个答案,可以说是非常正直了,倒像是意琦行的风格:“可是这个答案不好听,你换一个吧。”

绝代天骄却只当九千胜又在逗他,当下冷哼一声撇过头去,不肯再说。

窗外不知何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。不一会儿,雨声渐大,雨水顺着屋檐汇集而下,开始像断了线的珠子,渐渐地就连成线,齐齐在青石板上迸溅开来。

二人又在酒肆中坐了一会儿,待雨声由大渐小,九千胜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,正欲取了桌案边的油纸伞与绝代天骄一同离开,横空里却突然出现另一只手,先他一步将那伞取走了。九千胜一怔,绝代天骄却已在门外撑开了伞,回头等他跟上。

九千胜不知想到些什么,忽然笑了笑。

“少侠很喜欢撑伞吗?”

绝代天骄奇怪地看了他一眼:“何以如此问。”

九千胜与绝代天骄甫一离开酒肆,雨水便滴滴答答地敲落在伞面,似玉珠落盘,莫名悦耳。九千胜边走边与他解释:“少侠让吾想起了一个故人。”

绝代天骄一听见“故人”二字就不想听了,可九千胜还在说,他不听也不行。何况这样也显得太小气了一些。

九千胜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,连嗓音都温柔了几分,只听他继续道:“他也很喜欢为吾撑伞。吾以前不觉,今日见少侠也为吾执伞,才忽然记起,以往吾与他同行,竟都是他为吾撑的伞,为吾遮住这一方风雨。”

绝代天骄忍了又忍,还是没忍住提醒道:“九千胜,吾可不是你的故人。”

九千胜就轻笑一声:“自然,你是少侠。”

“吾是绝代天骄!”

“哦,绝代少侠。”

“什么绝代少侠!吾叫绝代天骄!”

“可你说过,要等吾胜过你之后,才可以唤你绝代天骄呀?”

“不用!吾现在准你叫了,来,叫吾绝代天骄吧。”

“不可,人无信不立。说好了要待吾胜过你,吾怎可食言。”九千胜一脸正气。

“那我们现在就去打一架!”

“咦,也不可。”九千胜摇着扇子,又拒绝道。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你吾相交还不够深哪。”

绝代天骄心里那个气呀。

九千胜却还不肯放过他,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上,还摇着扇子,悠闲得很。

“少侠……”

“少侠怎么都不说话。”

“少侠是生气了吗?”

……

此时雨点渐大,绝代天骄见九千胜衣袖上微沾了水汽,恨恨地将伞往对方那里一偏,见已牢牢遮住了他整个身子,这才恨声道:“没有!”

“哎呀少侠,你衣服湿了。”

绝代天骄几乎是咬牙切齿,一字一句地从口中挤出这句话:“它——防——水。”

 

【九】

九千胜和绝代天骄的想法不一样。

于绝代天骄而言,他喜欢什么人,就想和他痛痛快快打上一架。但于九千胜,恐怕更喜欢和对方喝喝酒,弹弹琴,聊聊人生,再一起看看天上的星星月亮。

同喜同乐,同去同归,这样才妙。

不过,若是喜欢的人想要与他打上一架,他虽不热衷,却也是不会拒绝的。

九千胜忽然握住了绝代天骄的手,将伞一扶,笑道:“少侠的伞歪了。”他神情疏朗落拓,眉目间却溶溶之色,似晚间的清风明月,温柔得很。

绝代天骄被他这样温柔又认真地一看,就有些不自在。

“一点小雨,吾并不在意。”

“吾亦然。”九千胜伸手细细为他拂去衣上水珠,随后自然而然地接过了伞:“走吧,看完这一处,就差不多了。剩下的,我们比完了再看也是一样的。”

“嗯……嗯?”绝代天骄眼睛一亮:“你肯与吾打一场了?”

啧,这话说的。

九千胜也学着绝代天骄的样子“嗯”了一声,接着刷地一声打开了扇子,在胸前摇了摇——他虽一手举着伞,另一手却也将扇子玩的溜:“这样心心念念要找人打架的,恐怕天上地上唯你一个。”说完,扇子一合,飞快地在对方额上敲了一下。

绝代天骄一愣,待雨水冰冰凉凉地落在他脸上,他才发觉九千胜竟已一人撑着伞走出老远。

绝代天骄高兴坏了,一下就把九千胜刚敲了他高贵的脑袋的事情抛到了脑后。事实上,他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过来。他抬起手挡了挡,冲九千胜喊道:“九千胜,你等等。”

九千胜就在前方停住了脚步,在蒙蒙雨雾中撑着伞回头看他。

绝代天骄飞快地朝他跑过去。

“九千胜,吾头发湿了。”

“吾看看。”

“衣服也湿了。”

“……去前方寻个避雨之处,吾替你理一理吧。”

“嗯。”

 

【十】

绮罗生从未拿扇子敲过意琦行的脑袋,九千胜更没有。

今日终于得偿所愿,九千胜却心虚得很,是以脚步如飞,跑得飞快,反倒忘了之前自己把伞接过来的事,害的绝代天骄淋了雨。

九千胜心中愧疚,绝代天骄却兴致高的很。到底是少年心性,上一刻还别别扭扭,这一刻高兴了,便又毫无芥蒂地与他亲近起来,也显得乖顺了许多。

他身量尚未完全长开,却已经与九千胜差不多高了,便微低了头,方便九千胜为他拭去头上雨露。

九千胜不由失笑:“与吾打一场,你就这么高兴吗?”

 “当然!”绝代天骄昂首答道:“武道追求如攀峰逾岭,只能向上。与强者一战,无异于早一步领略高处风景,这是何等幸事!而强者的应战,又相当于对自己的认可。能得欣赏倾慕之人认可,岂非幸中之幸?”

绝代天骄一谈起武道,整个人就开始闪闪发光。如果说九千胜是华星秋月,辉光熠熠,水般皎洁,那么绝代天骄便是那似火骄阳,灼灼耀杀人眼。他语调慷慨铿锵,可见心怀激昂,且颇有要与九千胜好好探讨一番的趋势。

九千胜却意味深长地“哦”了一声:“欣赏倾慕之人,是在说吾吗?”
 于是绝代天骄的声音,戛然而止。

 

【十一】

比武那日。

刀神府的老管家恭敬地送走了九千胜。待九千胜的身影渐渐地看不见了,他颤巍巍地直起身子,忍不住又站在门口开始叨叨。

“刀神大人最近兴致真好啊。今天早晨,可是特地让老奴给他梳了头呢!”

 

【十二】

绝代天骄已经在约定的酒馆等了许久,九千胜却只堪堪早了半刻钟。

九千胜刚进来的时候,绝代天骄一眼就瞥见了他。随即觉得哪里不对,又看了他一眼。这一眼之后,便又有第二眼、第三眼……但他看了又看,却说不上来究竟不对在哪里,只觉得九千胜今日,似乎格外地……

嗯,光彩照人。

大约是为了今日的比武的缘故,昨晚睡得早了,是以显得气色好吧?

这样正直地一想,绝代天骄不由又期待起来。虽说九千胜选的这个地方差强人意,场地小不说,且气氛喧闹,围观的人群众多,恐怕施展不开。但他想着来日方长,以后再与九千胜寻个开阔的地方酣战一场也是一样的。

倒是九千胜,被绝代天骄的小动作惹得一声轻笑。他起初是频频看他,一下一下的,好像他身上有哪里不对。后来却突然两眼放光。他走得越近,他眼中光芒就越盛,就差脸上写着“快来和我打架”这几个字了。

九千胜笑着朝他打了个招呼:“久候了。”

绝代天骄就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站起来,他摇了摇头:“闲话少叙,还是快开始吧!”

话音甫落,周围便传来一阵叫好。

于是绝代天骄的斗志愈发昂扬了。

“九千胜,你曾与吾说过‘修武者先修心’。唯有心正,方有机会得见真正的武道。如今就让吾好好看看,你的武心究竟如何吧!”他说着,气息渐凝,缓缓摆开了架势。

 

【十三】

这真是一场灾难。

当时有多兴奋期待,以后就有多难堪沮丧。他并不是输了,却要比输了更糟糕。在绝代天骄全然纯粹,又无往不利的十六载年少时光里,甚至在他往后很长很长一段的人生岁月里,这都堪称他最不愿回想的起的一段记忆。

当然,很久之后他就会明白,所谓的不堪,其实根本不值一提。有的时候重要的并不是回忆,而是回忆里的那个人。只要是和那个人有关,那么哪怕再不堪的记忆,都可以变成他的隋珠和璧,稀世珍宝。让他能够在往后独自一人的时光里,就着暮岁寒天,凉风冷月,独自品尝,却也甘之如饴。

不过,这些都是后话了。

对于当时的绝代天骄而言,如果上天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,那么他一定、一定、一定要找出那个,没有公德心的,在地上乱扔果皮垃圾,害的他脚底打滑,差点跌了一跤,却又没跌成,最后被九千胜一把揽住的,王——八——蛋。

如果可以,他还想把酒馆老板抓出来打一顿,问问他,究竟懂不懂得“爱岗敬业、认真负责”这八个字怎么写,他在开张之前,都不晓得要先打扫一下场地的么?

但最最可恨的,还要数那个九千胜。他当时一手还提着刀,一手却揽着他腰不放,笑如春山,明晃晃的倒映在他眼帘,既好看又可恶。还偏要笑着问他:“在下的心,少侠现在可看清楚了?”

绝代天骄:“……”

 

【十四】

绝代天骄为那次比武之事低落了许久,许是觉得太过难堪的缘故。九千胜为了逗他开心,决定告诉他一个秘密。

他轻咳了一声:“其实吾那日,是特地梳了头去见你的。”

绝代天骄懒洋洋地一抬眼皮,似乎不明所以:“所以?”他又认真想了想:“哦,你平常不梳头吗?”

九千胜:“……”

九千胜忽然觉得,即使是年轻时候的意琦行,也不是等闲人能够轻易交流得了的。

 

【十五】

这日,九千胜又与绝代天骄说起上次那个赌约,道是如今胜负已定,要好好做一个了结才行。绝代天骄一听见“赌约”二字,头顶上那团阴云又开始哗啦啦地下起大雨。他慢腾腾地转了个身,背影萧条地对着九千胜。

九千胜心里都快乐坏了,面上却要装的一片正经。他悠哉地着扇子,笑道:“想来吾认识的绝代天骄,拿得起,放得下,断不会为了一次之胜负,耿耿至此?”

绝代天骄的耳朵动了动。

九千胜夸他了!

他当然拿得起放得下,也不在乎一时的输赢,但这可不是胜负的问题,是面子!是形象!

这样一想,绝代天骄又垮下脸来。

他“哼”地一声撇过头去:“吾才没有耿耿至此!”

“是是是,你才没有耿耿于怀。但你的臭脸,已经耿在你脸上好几天咯。”

绝代天骄不理他。

九千胜就道:“绝代天骄,不就是被吾抱了一下,你若介意,吾让你抱回来便是?”

“你还说!!!”

“好吧,吾不说了。”九千胜背过身去,合起的雪璞扇轻轻抵在胸前。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:“但你这样,真是令吾伤心。你这样执着于被吾抱了一下这件事,是在嫌弃吾吗。”

“没有!吾不是……”

“可你一点也不见欢喜。”

绝代天骄一时转不过来,他当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,有什么好欢喜的。

“唉,你果然……”

“没有!吾……吾……”绝代天骄刷的一下站起身来,急于要解释。但他“吾”了半天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
吾什么?

吾被你抱了一下,很欢喜?

不不不这个答案太可怕了。

绝代天骄只要这么一想就忍不住浑身激灵,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脑门。

“吾……吾……”绝代天骄一张赛雪的脸涨得通红,他见九千胜背影抖动得厉害,心中更是煎熬。那句“吾很欢喜”差点就要脱口而出。但念头一转,他忽然回过味来,气的恨恨地丢了手中的树枝,背着手大步离开了。

还不忘解释:“总之吾没有嫌弃你!没有!”

九千胜见状,“哎呀”了一声,连忙收了扇子跟上前去。

“果然是绝代天骄,这样聪明,吾骗不过你。”

“哼!”

“哈,莫气莫气,吾带你去个好地方。”

 

【十六】

九千胜要与绝代天骄去的地方,约莫在城郊十里处。此处地势开阔,惟有一座危峰兀立,直入云霄。漫天星辰似天幕垂落平野,月色如练洒满江流,细草微风,壮阔又惬意。绝代天骄见此峰形状怪异,其间怪石嶙峋,又有枯松倒挂,飞湍瀑流砯崖转石,有心要登顶一观。九千胜拦他不及,只得跟着他一同顺着栈道而上。

行至半途,九千胜却怎么也不肯走了。山腰处恰有一株梅花树,枝木峥嵘,苍翠万顷。九千胜便半扶半抱着那梅树,对绝代天骄道:“可以了。此处风景甚佳,手可摘星,不如就到这里吧!”

绝代天骄还眼巴巴地望着高处:“还是去山顶,吾替你摘颗更大的!”

九千胜脸色苍白,幸得夜色遮掩,看不真切:“不,不用。此处可以了。”

绝代天骄觉出不对,狐疑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“九千胜,你该不会恐高吧。”

九千胜轻咳了一声:“好友若欲登顶而小齐鲁,还是白日再来为妙。此时夜色已深,即便攀至峰顶,也只有黑漆漆的一片,岂不扫兴?”

“哈!九千胜,你果然恐高!”

回答他的,是一连串掩饰尴尬的咳嗽声。

绝代天骄哈哈大笑。

“闲话少叙,我们还是快点进入正题吧。好友,你可还记得当时立下赌约时,允诺过吾什么?”

绝代天骄方扳回一城,通体舒畅,此时听九千胜又提起赌约,竟也不觉刺耳了。他想了想:“当时允诺,若此战吾输了,便与你交个朋友。但吾以为,咱们已经是朋友了。”

“耶,相交有深有浅,朋友亦有远近。你允诺吾的,是要做好朋友。”九千胜又恢复了潇洒的常态,一把雪璞扇在衣襟前摇得风生水起。

“可你也的确是吾之好友?”

“还得是一辈子,最要好的朋友。”

绝代天骄终于明白过来了:“是生死至交,下辈子,下下辈子,几辈子都由你。”说完,又忍不住嘲笑道:“九千胜,你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的。”

九千胜也笑了:“至交可以,生死就免了。”他“刷”地合了扇子,敲在绝代天骄肩上:“绝代天骄,你的命,你可得自己握紧了,若没有吾的同意就擅自弄丢了,上天入地,吾可不会放过你。”

“直言威胁,不像是九千胜。”

“一言九鼎,却像是绝代天骄。”

两人对视一眼,忽然齐声大笑起来。笑声淋漓,可见其中快意。

“绝代天骄,生生世世的诺言,自己说了可不算数。此间天光澄明,不如我们就以星光为介,请此梅英作证,无论以后造化如何、际遇如何,此心不负,此情不改。纵异时相隔千里之外,也当记此抱柱之盟。”

绝代天骄却想起刚才九千胜抱着梅树不撒手的情形,可不正是“抱柱”么。他笑道:“就依你。”

于是九千胜踏出几步,走出荫蔽之外,对着这萧疏古木,郑重举手作誓:“苍天在上,清友为证,九千胜在此敬立重誓,愿与绝代天骄结为至交,从此死生交付,忧乐皆同。生不弃,死亦不离,不知有无来世,如有,亦愿如此。”

绝代天骄原本还兴致勃勃,听着听着便拧起了眉头:“九千胜,你这誓词不对。”

“哦?”

“吾出身疆场,早已看透死生,马革裹尸原本就是吾等将士宿命。而你不同,清风明月才是你的归宿。你要与吾死不离,是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吗?”

九千胜却轻笑道:“吾说要与你‘死不离’,可没说要与你殉情。”

“九千胜!你……”绝代天骄一噎,顿感窘迫。

“今日你我同踏此澄明夜色,莹莹星火,既是称心而来,他日也当快意而去。”九千胜又开始摇他的扇子,但那错金的雪璞扇,配上这烈烈白衣,倒也真是风流蕴藉,好看的紧。他笑得愉悦,:“同去同归,这样才妙。分付西东,异地长隔又有什么打紧,若此心常在,至交之间,又何必朝朝暮暮?”

生当长记,死当来归。

纵两处茫茫,也如在眼前。

不过,若真能朝朝暮暮,那就更妙了。

九千胜小声嘀咕了一句,绝代天骄没听清,他问:“九千胜,你说什么?”

九千胜就用雪璞扇遮了半张脸,微侧过身避开他的视线。

“没什么呀。”

“你说什么朝朝暮暮?”

“吾说至交之间,互相记挂就好,何必朝朝暮暮。”

“那你笑什么。”

“吾笑……哦,吾笑该轮到你了。你还是快些吧,不然那么长的誓词,你该忘记了。”九千胜催促道。

绝代天骄点点头,于是也学着九千胜的样子,对着那寒星淡月,郁郁古木,郑重起地了个誓:“愿同此誓。”

九千胜方舒了口气,听到此处又觉不对:“吾说了那么一大段,你就四个字?”

绝代天骄也奇道:“你不是怕吾忘记了?吾说‘愿同此誓’,保证一字不差。”

九千胜:“……”

 

【十七】

“九千胜,你扇子怎么摇得那么快?”

“哦,吾觉得有些烧。”

“是吗?”

“怒火中烧。”

“……”

 

【十八】

九千胜的气还没消。

绝代天骄那颗耿直的心哪,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,委屈得不得了,却也不敢再造次。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张藤椅,讨好地置在梅树下。九千胜就舒舒服服地躺在椅子上,一边喝着酒,一边赏着夜,偶尔觑他一眼。

绝代天骄蹲他身后刨土。

“九千胜,你埋这么多酒在这树下做什么?”

“自然是为了以后取饮的。”

“哦?”

“以后有了什么值得纪念庆祝的事情,你吾就来此取饮一壶,岂不有趣?”

绝代天骄压根儿没觉出哪里有趣,于他而言,能与九千胜一同喝酒就已经很有趣了。是什么酒,在哪里喝,又有什么打紧?更何况雪浦酒瓶造型特殊,密封不紧,将它埋于地下,容易挥发变少不说,还易沾染上泥土气息。恐怕等到来年他们取饮之时,这酒就走味了。

不过,九千胜正在气头上,这些话他还是少说为妙。

绝代天骄不说话,九千胜又惬意地摇起了扇子,夏日清凉的晚风入襟,吹散浮躁心绪,他心境渐佳,接着道:“待日后你成年了,剑道修为更上一层楼,做了什么行侠仗义的事情,又或者再遇到什么投契之人……”

九千胜想着,他既然在这里遇见了绝代天骄,还能再遇见好友一留衣也说不定。

想起一留衣,他神色便有些怀念。

“届时再带他来此地……”

绝代天骄手下的动作一顿。

“‘朝朝暮暮’‘死生不离’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“取饮此酒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……

“绝代天骄,你在做什么?”

“依你之言,埋酒。”

“……你刨的那么深,是想把地底打穿个洞吗?”

 

【十九】

    哼!

刨的这么深,看你怎么还和别人“朝朝暮暮”,“死生不离”!

 

【二十】

九千胜原本是想邀绝代天骄一同去画舫上饮酒赏夜,不料却半途被绝代天骄拉去攀援险峰。等他们一同下山之时,九千胜见峰下江流如练,潮声汹涌规律,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意图。

却说绝代天骄随九千胜入了画舫,他起初还觉得兴致勃勃,渐渐觉出不对,面色愈发凝重起来。

九千胜察觉他面色不佳,须臾便明白了缘由,忍不住轻笑出声。

“好友,你如何了?”

“无事。”绝代天骄故作镇定。

过了一会儿。

绝代天骄决定去船头看看风景。

“可需吾陪同?”九千胜关切道。

“不必。”

又一会儿。

绝代天骄趴在船头,面色惨白。九千胜一下一下地拍着他的背,又好笑又心疼。

“你撑不住就直说,吾将画舫靠岸就是。”

“九千胜,吾……吾……”绝代天骄颤巍巍地抬起头来,眼角泛红,泪眼汪汪。

“……”

再一会儿。

“呕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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