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人胡不归（篇二）
篇二·春日出游
吾梦中白头，有一世之久。
【一】
绝代天骄因上次晕船之事，又萎靡不振了好几天。等他终于休整好，九千胜又兴致冲冲地去邀他同游。
刀神府的老管家自九千胜出门后，着人去收拾九千胜的书房。下仆见书桌上一沓厚且凌乱的书稿，以为是废纸，正欲将其整理丢弃，却被老管家急急拦了下来。
“刀神大人一颦一笑都何等珍贵，他之手迹，你们也敢随意丢弃？”
“可是……这上面乱七八糟的，的确像是废纸。”下仆辩解道。
“是啊是啊，还画了一只王八呢。”
老管家不信，便差人拿了老花镜，细细观摩起来。这一看了不得，他气的胡子都飞了，怒斥道：“什么废纸！这分明是刀神大人的出游计划书！幸亏吾发现得早，否则你们岂不是要坏事？”
下仆面面相觑。
“上面一堆乱七八糟的线条，旁边还写着奇怪的字。”
“那是路线图！旁边写的是地名，洞观山！”
“还画了一只王八。”
“什么王八！那是大梦泽的神龟！”
“……可是，还写着日期。”
“日期怎么了！每日计划不行吗？”
“哪有人写每日计划一直写到五年后的……”
“刀神大人兴致好，你管得着么？”老管家白了他一眼。
【二】
绝代天骄自认识九千胜以来，每日里也不干什么正事，不是去这里玩，就是去那里玩。不过他本就是来苦境游历的，这原也没什么。况且苦境地大物博，其间风光与他家乡不同，别有一番滋味不说，山水景色又最能陶冶人性灵，于武道修为也颇有进益。
倒是成名已久的九千胜，每日能有此闲心陪他，倒是让他颇感讶异。他担心九千胜另有要事，遂好心提醒道：“九千胜，你没什么事情需要忙的么？”
九千胜摇着扇子：“江湖草莽，何事之有？”
“那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？”
“有啊，与你同游。”
绝代天骄无语凝噎。
九千胜却轻笑了一声。
绝代天骄又怎么会晓得。
人世多风雨。唯梦境之中，方能得此清闲自在。他自然要与至交好友一道，共踏此繁华春秋，方不负这大梦一场啊。
【三】
九千胜与绝代天骄约好去看游禅山景，行至半路，天上却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。这雨又大又急，且伴着一阵呼啸的疾风，绝代天骄一时不察，竟被它将手中那把油纸伞给吹跑了。于是两人齐齐被这阵疾风泼了一脸的雨水，顿成了一对落汤鸳鸯。
绝代天骄把脸上雨水一抹，着急地便要去追他的伞。但那伞仿佛故意和他作对似的，他每靠近一些，那伞就要被风吹得更远一些。几番折腾下来，他又被九千胜嘲笑了不说，身上还全湿透了。
绝代天骄可气坏了，他抬头望了望乌压压的天。厚重的云朵摩挲间迸出一朵朵电花，时不时炸开轰隆一声巨响。九千胜见他往天上看个不停，便也抬头去看。哪知绝代天骄突然就伸出手来，往他脸上直直一抹，随即拉起他就跑。
绝代天骄这一下实在太粗鲁了，九千胜猝不及防，整个人都往后仰了仰，还未及站稳呢，又被绝代天骄向前一拉，带着就跑，真是跌得撞撞，好不狼狈。
于是九千胜边跑边抱怨：“好友，你这么用力，是想一巴掌盖死吾，好继承吾之刀神府吗？”
【四】
绝代天骄对刀神府这种建在平地上的建筑没什么兴趣。他只是见九千胜被雨水糊的都睁不开眼了，有心替他抹一把，又被他气的很的，这才下手重了些。
什么继承刀神府，他还是更喜欢飘在天上的战云界。
哦，不过，若是九千胜恐高的话，他也是可以纡尊降贵，住到低一点的凡间来的。
到时候就寻一处不高不低的地方，建个像战云界那样威武霸气的房子。他坐在高高的王座上，拍着身边的空位，对九千胜道：“来，坐到吾身边。”
“从今往后，荣名与共，同立巅峰。”
“赐尔名，九千骄！”
【五】
雨声实在是太大了。
九千胜怕绝代天骄听不清，只好大声地朝他喊：“好友——你在笑什么？”
绝代天骄亦扭过头来，漫天的雨雾都遮不住少年意气飞扬的眉眼，他难得满面带笑，亦边跑边喊道：“哦——没——什——么。”
【六】
两人也不知跑了多久，直到看见前方那一处荒芜的院落，这才算得救。连忙携了手，一同躲进廊檐。
此时绝代天骄与九千胜身上早已湿了个透，衣服不用拧，都能哗啦哗啦地往下淌着水。这般情形，想靠内力烘干显然是不可能了。尤其是九千胜身上的毛毛领，此刻简直是有千斤之重。他堪堪摘了外衣，脱了靴子，赤着足站在廊上，回头一看，绝代天骄已经光上膀子了，正两手拿住他的外袍，用力一拧。
——哗啦啦。
真是壮观。
九千胜就笑道：“好友，你上回不是说，你的衣服防水吗？”
绝代天骄：“……”
【七】
“九千胜，你就不能把这件事情忘掉？”
“哎呀！好友希望吾忘掉的事情太多，不知道是哪一件？”
“统统忘掉！！！”
【八】
九千胜妄图用内力把剩下的衣服烘干。衣服还没干呢，他自己倒先打了好几个喷嚏，绝代天骄见状，决定亲自上阵，把九千胜（的湿衣服）扒个精光。
绝代天骄出手极快，又是趁他不备，一个反手，便将九千胜制服在地。可惜九千胜反应亦是极快，他曲肘飞快地向后一击，逼得绝代天骄闪身避过，随即一手握住对方手臂，一手扣住他肩膀，将他掀翻了出去。绝代天骄在半空旋了个漂亮的旋儿，轻轻巧巧落了地。
九千胜看着自己被扒了一半的衣服，“哎呀”了一声：“好友，你这是做什么。”
“你穿着湿衣服不脱，是想感冒生病吗？”
“咦，吾可以……”
绝代天骄却不等他说完，又欺身上来。两个人近身过了几招，倒是愈打愈兴起。九千胜一手格挡，另一手却被绝代天骄制住，与他挨得极尽，鼻息交缠。他笑道：“好友，你再这样动手动脚，吾可要喊非礼了。”
绝代天骄不答，只一心要去扯他的衣服。九千胜堪堪向后一仰，哪知他光着脚，地面经他二人方才一闹又多是水渍，竟是脚底打滑，直接被绝代天骄扑倒在地。
一时不察，翻身无望。
九千胜这下真是大惊失色。
“好友！你做什么！”
“快住手！”
“吾自己脱！自己脱便是”
“哎呀……”
“不行！这条裤子不能动！”
“绝代天骄！！！”
【九】
这场大雨下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之久。
九千胜盘着腿坐在屋中央，他一手支颐，另一手拿着根木枝拨弄火堆，怔怔地出神。火星偶尔噼啪一声飞溅开来，尚未落地便化为余烬，消失不见了。
火堆边立着几个简陋的木架子，上面铺满了湿嗒嗒的衣裳。其中一个架子上，还斜斜地挂着一个头盔。绝代天骄就站在那里，一脸淡定地抖开了最后一件湿衣服。
那是他的中衣！
九千胜沉痛地叹了口气。
“真是世风日下，人心不古。”
绝代天骄不为所动。
“好友，想不到你是这样的。”
绝代天骄晾好了衣服，就在九千胜身边盘腿坐了下来。两个人光着膀子，排排坐在一起。相比较九千胜一脸颇受打击，绝代天骄脸上的表情可是堪称愉悦了。他自然而然地接过九千胜手中的木叉子，接着拨弄起火堆来。
九千胜手上没了物件，又直觉想去寻自己的雪璞扇。一摸腰间空荡荡的一片，这才想起自己的扇子也被绝代天骄没收了。
“唉呀，扒了吾之衣服，还收走了吾的雪璞扇，吾之清白与家当全在你那里，好友，你这是要逼吾以身相许吗？”
自上回与九千胜比武以来，绝代天骄还是头一回在九千胜这里扳回了一局，真是扬眉吐气。
“求之不得。”他眉梢一挑，傲然笑道。
【十】
此时屋外雨声渐息，间或传来几声莺雀的鸣叫，鸣声由低至高，愈加清亮，衬的此间天地都生动了起来。天际破出一道微光，斜斜地打在窗棂上，照亮了中堂。九千胜遂起身出了门。他站在廊下，朝远处望去——只见长空一碧如洗，遍野山色青葱欲滴，似被笼罩在一片清凉色的空濛境界之中。空气中还泛着些许水雾，混合着湿泥土的气息和青草的味道，一呼一吸间，沁人心骨。
九千胜便又折了回去，拉着绝代天骄一同出了门。
两人在不远处随意寻了处绿茵草地，肩并着肩躺下来晒太阳。
浮生偷得半日闲，也不过如此了。
绝代天骄也不知是方才在火堆边烤的，还是这会儿在太阳底下晒的，躺着躺着，就有些昏昏欲睡起来。耳边喧嚣逐渐远去，只剩下空气里愈加沉缓绵长的呼吸。绝代天骄渐沉入佳境，意识即将脱笼。九千胜枕着胳膊，却突发奇想。
“如此美景，不画下来，岂不可惜？”
绝代天骄睡得迷糊了，嘟囔了一句，翻了个身。
“没纸没笔……”
九千胜就笑了一声。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，断断续续的，飘进他耳中。
“……以指作笔……”
“取色……自然……”
“……落笔……”
此处。
绝代天骄只觉背心处一凉，一个激灵醒了过来。
【十一】
“不行！绝对不行！”
“咦，你之肌肤雪白，远胜过吾，用来作画再合适不过了。”
“吾堂堂战云男儿，怎可在背后涂涂抹抹！”
“吾之背后，也曾有过牡丹纹身。”
绝代天骄闻言一噎，随即思绪联翩，不受控制地开始浮想背后有牡丹纹身的九千胜究竟会是何种模样。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九千胜，心想，若是九千胜的话，那必定好看得紧。
但他很快回过神来，不由又恼羞成怒。
“不行！吾不行！”
“这是为何？”
“吾……”
“那不如……”眼见绝代天骄死活不从，九千胜苦思片刻，一敲手心：“你吾再打个赌如何？”
绝代天骄眼睛一亮：“打架吗？”
九千胜：“……”
【十二】
“好友，你怎么天天就想着要与吾打一场。”
“想与欣赏之人尽情酣战一番，岂非人之常情？”
“哈。你这次的‘欣赏’，说的倒是坦然了。”
“吾从未否认。”
“却少了‘倾慕’二字。”
“……”
【十三】
“这次的赌约，可要比打一架有趣多了。”
“当真？”
当然是假的。
【十四】
九千胜与绝代天骄比赛钓鱼，约定谁输了，就要在谁的背后作画。
两个人又肩并着肩坐在湖岸边，九千胜手里松松地握着鱼竿，背后倚着青石，面上还盖着一顶不知从哪里来的斗笠，怡然得很。反观绝代天骄，却盘膝而坐，以手支颐，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。
此时日光渐盛，一点一点驱散了雨后的寒意。九千胜梦游周公回来，身上起了薄薄的一层汗。他提起鱼竿儿一看，钩上空空荡荡，半片鱼鳞也没有，干脆将鱼竿丢在一旁，起身走开。待回来时，手上已抱了一截横木，约莫碗口粗大，半人长短。九千胜将那截木头往湖中远远一抛，待它又浮起，遂去了靴子，挽起裤腿，在绝代天骄好奇的目光下，提着他的鱼竿，凌空一跃，点水而去，最后堪堪落在了那截横木上，施施然坐了下来。
绝代天骄眸光一亮，闪过激赏期许之色。
这场垂钓之约，总算有了那么点意思。
【十五】
但是很快的，绝代天骄就笑不出来了。
【十六】
九千胜自打坐到了湖中央，鱼篓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满了起来。
绝代天骄看了看自己依旧空无一物的篓子，心中咯噔一声，暗道不好。
恰巧此时，九千胜闲来无事，又新做了两个钩子，连了两根鱼线系在了竿上。这样一根竿上就有了三个钩子，三份饵食。九千胜就将这些钩子随随便便往水里一丢，没一会儿，竿子就也随随便便地颤了起来。他提竿一瞧——
哎呀呀，三只又肥又大的白鲈鱼呢。
绝代天骄不免更是心焦。
九千胜收了鱼，偏还要笑着问他：“好友，看来稍后得借你的瑰背一用了？”
“休想！”
九千胜闻言，眉眼弯弯，莞尔一笑。他也不答话，衣袂微动，就要划着他的浮木更往湖心去。
绝代天骄一看急了，大喊道：“九千胜！你不许再往湖里去了！”
九千胜见他急的连鱼竿儿也丢了，笑得更是快意。他干脆将自己的鱼竿也绑在了浮木上，腾出手，抽出原本别在腰间的雪璞扇，又欢快地摇了起来，不慌不忙道：
“就不。”
绝代天骄可气坏了：“九千胜！”
“哎呀，你也可以过来的嘛。”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绝代天骄闻言，稍显犹疑。他看了眼脚下的琉璃千顷，只见湖面平静无波，似一巨大的光镜，看上去似乎安全得很，便有意要去湖心一寻九千胜。但只刹那之间，习习凉风和煦，吹皱这波池水，那被微风荡开的一圈圈水纹，都好似他上次晕船时所见的回旋天幕，呼啦啦转个不停。
绝代天骄登时恼了，羞恼之中，又带着些莫可名状的委屈：“你明知吾怕水！”
“那你别过来了。”
“你！”
“如何？”
绝代天骄气结。
九千胜偏还要火上浇油。
“届时除了这湖光山色，还要再画上良田十余亩，草屋三两间。”
“当中载榆柳，以之荫后檐。”
“哦，桃李罗堂，下自成蹊，似乎也别有一般趣味。”
“疏疏篱落一径深，牡丹绕舍春不尽……”
绝代天骄冷哼一声打断他：“牡丹娇贵，种在田间会死的。”
九千胜只当做没听到。
他摇着扇子，一派风流的模样，接着畅想道：“还得再画上你吾二人。”
绝代天骄一脸莫名。
“有山有水，有景有人，相映成趣，这样才妙。”
“还要画的更显眼一些，俊美一些……”
“啊，这样的话，那些湖光山色，草舍良田都且当作背景吧，关键是要突出你吾二人英俊的面容。”
“这样，以后你每每看见这幅画，就会想起曾与吾同游此处，留下的这些美好的回忆。”
“也比较有纪念意义。”
“好友，你说是不是？”
绝代天骄似乎有些听不懂九千胜的话了。他第一次发觉，自己高贵又聪明的脑袋似乎有些不够用。像是战云天峰上的天外巨石，又臭又硬，还不会思考。
但等他渐渐转过弯来，明白了九千胜话里的意思，于是他脸上的莫名，都渐渐化作了惊恐。
在他的背上……画上……他和九千胜的……英俊的面孔？
他身为战云三骄之一，注定半生戎马，也早已有了为家国守疆拓土，冲锋陷阵，抛头颅，洒热血的觉悟。但是等他抛完了头颅，洒完了热血，需要疗伤的时候，军医褪下他的外袍，就会发现他的背上画着他和九千胜的……
英俊的面孔？
轰隆隆——
平地惊雷。
绝代天骄还没自惊恐中回过神来，九千胜的鱼竿又颤了颤，只见对方惬意地眯了眯眼睛，用力一提——果然又是几条鱼儿上钩了。
“哈，时间差不多了……”九千胜笑道：“嗯？好友，你怎么在漏电？”
【十七】
什么漏电！
那是情绪起伏太大导致的真元外泄！
【十八】
绝代天骄连忙后退两步，离湖面远了些。他终于忍不住，冲九千胜大喊道：“九千胜！你住手！不许再钓了！”
九千胜玩得正开心呢，哪里肯停。又见绝代天骄着急，更觉有趣。偏就不搭理他。
谁能想到，绝代剑宿年轻的时候这么好玩儿呀，什么孤标凌云，什么先天高人，什么宗师气度，分明是个小炮仗，一点就炸，真真好玩儿得紧。他从前与意琦行开玩笑，从来点到即止，哪敢如此放肆。也就梦里敢这样过把瘾罢了。
不过话说回来，九千胜这次，真真是玩过头了。
这件事情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，甚至为他与绝代天骄往后的相交都蒙上一层永远无法消去的阴翳。
后来九千胜扪心自问，如果他早知如此，那么他可能——
可能会更早一点这样做。
【十九】
言归正传。
曾有一位名人说过，人生来是为行动的，就像火总向上腾，石头总是下落。对于军人而言，更是如此，一无行动，也就等于他并不存在。
还有一位名人说过，有力的理由造成有力的行动。
确实如此。
至少对于当时的绝代天骄而言，他有无比充足的理由必须立刻、马上、当机立断地采取有效行动，以防止某个可怕的结果产生。
他决不能，让九千胜在他的瑰背上为所欲为。
更不能，在他英明神武的少年时光里，一失足成千古恨，留下这样可笑的印记！
绝不！
然而不幸的是，还有一位名人，说过这样一句话——
行动被人们遗忘，结果却将永存。
是的。
绝对的行动力并不能拯救一切，可怕的结果却能被永远铭记。
当时绝代天骄仿佛陷入了一阵莫可名状的恐惧中，整个人都急得团团转，他脑子一热，想起九千胜与他说的“投机”与“取巧”，也不知那时是究竟怎么想的，竟把头盔摘下来往水里一兜
——哗啦啦，兜漏了一捧水。
绝代天骄：……
九千胜：？？？
【二十】
九千胜一怔，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。他笑得前俯后仰，形象全无，甚至身下一滑，扑通一声落进了水里。但等他从水里钻出来，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，见绝代天骄一手举着他的兜鍪楞在原地，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，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
绝代天骄呆了一会儿，渐渐回过神来。他盯着他还在往下滴水的头盔，幽幽唤了一句：“九千胜。”
九千胜：“哈哈哈哈？”
绝代天骄：“咱们绝交吧……”
九千胜：“哈哈哈哈哈……嗯？”
【二十一】
这其实并不是什么可怕的结果，因为绝代天骄是不可能与九千胜绝交的。
什么绝交？不存在的。
【二十二】
真正可怕的是，绝代天骄从此以后对一切江河湖泊深恶痛绝，甚至将九千胜的画舫都搬到了岸上，要求与九千胜坐在这样的画舫里喝酒谈天听潮声。
“好友，这样的画舫不会随江潮起伏，听起来没感觉。”
“这有何难？”绝代天骄说着暗运澎湃真力，霎时耳边呼啸声起，一阵狂风吹得整座画舫摇摇晃晃。
九千胜：“……”
【二十三】
傍晚，小院。
玉壶高悬，一地树影落晚风。
“九千胜，你画好了没有？”
“没有，别急呀。”
“你都从傍晚画到现在了！”
“那是你的俊容太难画，若不画的仔细些，就显不出好友你英明神武的身姿了。”
“哼。”
……
“对了，你之佩剑要加上吗？”
“……要。”
【二十四】
绝代天骄这几日偏爱晒太阳。
九千胜几次见他，都是光着膀子坐在草丛中闭目养神的模样。次数多了，他不免有了些别的想法。
“好友”九千胜若有所思：“你该不是介意吾上次说你肤白赛雪，最适合作画云云——故而打算把自己晒黑吧？”
“哼。吾是如此肤浅之人吗？”绝代天骄说着，却起身披起了衣服。
九千胜还真说对了，他确实对那次赌约的缘由耿耿于怀。
但这是不能让九千胜知晓的。
不能显得这样小气，更不能让九千胜一猜就中，否则岂不是显得自己心思浅白，很好猜似的。未免失了身份！
诚然，他与九千胜相交，一直都是坦诚以待，直来直往。但有的时候，必要的高人气度也是需要维持的嘛。
绝代天骄边走边寻思，还是等什么九千胜不在的时候，他再来晒太阳好了。反正也不急于一时。
但失策的是，他几乎天天与九千胜腻在一起，哪里来的“九千胜不在的时候”呢？
绝代天骄想了又想，那只有一个办法了。
灌！醉！他！
“九千胜，我们晚上喝酒庆祝一下吧！”
“哦？”
这个提议很是突然，九千胜闻言眉梢一挑，转头看他。
“此处有好山好水，还有好友作陪，难得不值得高歌痛饮一番？”
九千胜笑道：“有好景好人，也有好事么？”
绝代天骄昧着良心：“自然。与你相处，时时刻刻都是好事。”
这话说得太好听了，颇有几分绝代剑宿的风范。九千胜忍不住以扇掩面，轻笑出声。
“哈。你既有如此佳兴，吾自当舍命相陪。”
绝代天骄很高兴，以为万事俱备：“那说好了，今夜咱们不醉不休！”
“好，那就不醉不休。”
事实证明，绝代天骄对自己的酒量真是太过自信了。
九千胜想起之前绝代剑宿在渊薮醉酒的事情，忍俊不禁：“好友，千杯够了吗？”
绝代天骄举着酒杯，摇摇晃晃地去勾九千胜的脖子：“千杯未了，一夜不够！来！敬……敬咱们伟大的友情！”
【二十五】
九千胜一时起了坏心，就追问了一句：“有多伟大？”
醉酒的绝代天骄一时被问住了，他大着脑袋，迷糊地想了半天，最后捧住九千胜的脸，在他额上吧唧亲了一口。
很纯洁的那种。
“战龙神为证，如吾荣名，万世守之。”
【二十六】
绝代天骄一觉醒来，对自己没能成功灌醉九千胜一事耿耿于怀。
至于什么吻什么伟大，不好意思，断片儿了。
绝代天骄不记得，九千胜也不提，反而笑问他，你晒了那么多日太阳，背后的画早已凝固得不能再凝固了，要看么？
哪壶不开提哪壶，果然是九千胜。
绝代天骄义正言辞的拒绝了。
他其实还是有些小小的好奇的，但每想起九千胜描述的俊容云云，心中便有些发怵。所幸时日久了，他便渐渐有些忘怀。左右背后的东西，他自己也看不见嘛。
倒是九千胜不久之后赠了他一把宝剑，据说是以天外陨铁所铸，剑刃出鞘，如银瓶乍破天光雪，锋利异常，绝代天骄很是喜欢。
他梦中宝剑，似乎正该是如此模样。
“此剑唤作何名？”
“春秋。”
【二十七】
这把剑，绝代天骄宝贝得很，去哪儿都要带在身边。
这日，九千胜与绝代天骄同访安波山，于山中发现了一汪泉水，正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热气。
九千胜对于脱衣服这件事总是矜持得很，便放弃了要下水的想法。他自去温了壶酒，寻了块青石，舒舒服服地躺在上面，枕着手臂吹着风，看天上云气变幻，头顶飞花迷眼。
绝代天骄却想要一试，但他不放心自己的剑。
一个优秀的剑者，是不会让他的剑离他太远的，哪怕是在泡澡的时候。
于是绝代天骄犹豫半晌，最终珍之又重地将春秋剑挂在泉水旁的伸出一段老枝桠上，在他抬眼就能看到的地方。风一吹，剑身伴着满树婆娑摇摇晃晃，有趣得紧。
那时九千胜正啜了一口雪脯酒，扭头正见着这一幕，忍不住就笑了。
寒山转苍翠，秋水日潺潺。
人闲桂花落，临风听暮蝉。
唉，真是悠闲又惬意的小日子呀。
却说九千胜又安安分分地喝了会酒，见绝代天骄还未出来，颇感无聊。他一眼瞥见绝代天骄置于岸边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冠，又想起上次绝代天骄扒他衣服的事情，忽然灵机一动，想出一个坏到不能再坏的主意。
这一幕，绝代天骄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
那天天很蓝，风很清，云色分开连绵的山冈，有人一袭白衣猎猎，似展翅飞鸟穿花点叶而过。他无意回过身来，齿牙春色，如画眉眼，仿佛月下白玉，最是无暇。
绝代天骄晃神片刻，回过头，岸上叠好的衣冠果然已经不见了。
他气得狠狠地拍出了一朵水花。
“九千胜！！！”
回答他的，只有山谷中回荡的一连串恣意的笑声，爽朗又得意。
不知在笑这无忧岁月，还是这诗酒年华。
【二十八】
绝代天骄这回真气的狠了，九千胜拿走了他的衣服不说，还半天不见人影。
等九千胜回来，他都要在温泉里泡成绝代水泡了！
“九千胜，吾都泡皱了！”绝代天骄怒气冲冲，眼神中似乎要喷出火来：“你别捂扇子，吾知道你在笑。”
九千胜便转而大声地咳嗽起来。
“所以，吾这不是略备薄礼，来给好友你赔罪了吗？”
绝代天骄眯起了眼睛，扬首冷哼一声。
九千胜便道：“你入苦境已经有些时日，行走江湖还是作入乡随俗的打扮方便些。这套白底棕金的袍子，吾以为甚是衬你的肤色和气质，你觉得呢？”
绝代天骄自然是喜欢的。
这袍子就和那春秋剑一样，都莫名切中他心意。不同的是，宝剑是心头雪，衣裳却是身外物。不过话说回来，人在年少之时自心仪之人那里获赠的心仪之礼，纵使是葛布荆衫，也会觉得是稀世珍宝吧。
于是他套上靴子，换好衣裳，临水一照——
水中人影霜眉雪眼，衣袂翩然。虽面色犹带稚气，但还真有那么几分正经宗师的气度。
和九千胜的打扮也相称得多了。
绝代天骄不免眉开眼笑，方才置的气早不知丢到了哪里。他回过头，九千胜也恰好在看他。此夜星光阑珊，空中流萤倒映水色，而他眼中柔光，胜过三月初晴融雪。绝代天骄便道：“九千胜，你给吾梳个头吧。”
“你要什么样的？”
绝代天骄想了想，道：“吾乐山，那就梳一个像山那样的吧。”
哦。
这样一梳，可不就梳出了一个少年剑宿？
【二十九】
九千胜与绝代天骄下山之时，途经一间照相馆。
九千胜一时兴起，又要拉着绝代天骄去留影纪念。绝代天骄整理衣服的时候颇感无奈：“九千胜，你也太爱玩儿了些。”
“吾爱玩，你陪不陪？”
“……陪。”
九千胜便又得意起来。
“好友，坐到吾身边来。”
“好友，你笑一笑。”
“好友，咱们换个姿势吧。”
“好友……”
绝代天骄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：“九千胜……”
彼时九千胜正兴致勃勃地举着扇子，闻言“嗯”了一声回过头来：“如何了？”
竟然意外地有些凶。
绝代天骄：“……”
“要开始了。快快坐好！”
“……哦。”
【三十】
绝代天骄与九千胜相处至今，已多少摸清了对方脾性。
九千胜这个人，表面看来风流雅致，实则还带点未脱稚气，爱玩爱闹得很。越是亲近，就越爱捉弄对方。
不过九千胜再怎么闹，到底还是顾及自己形象的。
像是有些顽性的翩翩公子，清贵无双，骨子里就刻着彬彬斯文四个字，纵顽难劣。像今天这样玩性大起，还真是少见。
等到照片洗出来，绝代天骄看着画面上翘着二郎腿，一脸春风得意的九千胜，还有正襟危坐，明明年少，却严肃出了和九千胜一样年纪的自己，无语凝噎。
“你不是让吾快坐好，你怎么坐成这个样子？”
“不好看？”
又凶。
绝代天骄委委屈屈：“……好看。”
【三十一】
九千胜爱玩吗？
【三十二】
“研习刀谱。”
“武道修习，不争朝夕”那人闻言，一下抽走他手中书卷：“你初上渊薮，还不熟悉环境，不如四处走走，多散散心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，去吧。”
……
“武道之修,在心不在法,有武无德者——绮罗生，下一句是什么。”
少年回过神来：“不配为伍,侠之恶瘤也,人人得而诛之。”
“你方才走神了。”
“吾并非走神，而是在神游。”少年解释道：“今夜小镇有社祭，吾方才神游观之，果真热闹非凡。绝代剑宿可愿随吾一往？”
“哼，诡辩。”
“可是剑宿不是说过，武道修习，不争朝夕？”被斥了一声，少年倒也不怕，反而按着诸位师兄教的样子，振振有词：“何况刀谱吾已经背熟，渊薮周围环境却还是陌生，剑宿真的不与吾同行，为吾指点一二么？”
那人默然。
片刻无奈道：“……淘气。”
【三十三】
淘气。
【三十四】
“九千胜，你为什么不走了？”
“吾太伤心，走不动。”
“……？”
“吾被嫌弃了。吾最好的朋友，嫌弃吾爱玩，还嫌弃吾之照片拍的不好看。”
绝代天骄闻言无奈道：“……九千胜，别闹了。”
于是九千胜捂住心口，弯着腰更加沉痛：“唉，还嫌弃吾闹。”
绝代天骄无言以对。
“这真是很伤吾的心，吾一直以为，吾在他心里就是风流倜傥的九千胜啊。”
见绝代天骄没反应，九千胜又仰起脸，偏着头看他：“刀神府还在很远的地方，最好的朋友，你愿意带吾一程么？”
“吾与你同行。”
“不行。”九千胜拒绝道：“吾很伤心，走不动。”
“那吾扶你走。”
“也不行。”九千胜又拒绝道：“扶不动，得背。”
绝代天骄：“……”
【三十五】
“你背不背？”
绝代天骄只好蹲下身，无奈道：“背。”
【三十六】
九千胜终于笑逐颜开。
他后退出几步开外，接着陡然发力，一个冲刺跃上绝代天骄的背。而后者一时不察，差点被这一下撞出一口老血来。
“九千胜……你……”
“嗯？”
绝代天骄道：“人或有重于泰山，或轻于鸿毛。刀神九千胜之份量，果然——”
“果然如何？”
“名不虚传。”
话音刚落，绝代天骄忽感背上一沉，如天崩压顶，直逼得他足陷三寸，护体真气自行运转起来。
九千胜轻笑了一声：“这才叫重于泰山。”
【三十七】
回府的路上，九千胜洋洋得意，开口吟道：“百代繁华一朝都，谁非过客。”
绝代天骄和：“千秋明月吹角寒，吾是主人。”
啪地一声，扇子敲在脑门上。
九千胜板着脸：“淘气。”
花絮：
九千胜：不要污，要高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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