故人胡不归（篇三上）
篇三·成灰
你眉眼含笑，我亦多情不敢老
【一】
这场梦，真的是太长啦。
【二】
这是绝代天骄来到苦境的第十个年头。
他果然在不高不低的地方建了一处府邸，可惜没能实现有关“九千骄”的种种畅想。九千胜对于登高一事的抵触出乎意料，十年来造访他居所的次数屈指可数。
唉，其实也不能这么算。
以他前往刀神府的频率，九千胜实在没有什么回访的必要了。
“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，又说距离产生美。好友，你不觉得你吾之间，有时也需要营造那么一丝丝的美感吗？”
不觉得。
超越九千胜之美貌？世上没这号人物。
至于他自己？
呵，战云天骄从不以肤浅的外貌来评断他人，更遑论接受他人之评断了。
不过，这样说来的话——
受九千胜外貌所迷惑，甚至脑补出人家出生在春花烂漫之午后的，又是谁？
【三】
这个双标，可以说非常有绝代剑宿的风范了。
【四】
九千胜却有一些惆怅。
如果说当初的绝代剑宿还顾及着一点尘外高人的气度，总是掐算着时日来寻他。那么于少年时与他相遇相伴至今，又年幼于他许多的绝代天骄，则全然没有这样的顾虑了。
年轻人嘛，与长辈相处时，总是有任性的权利的。
九千胜起初还会与他客气一下：“你每日都往刀神府跑，该不是这么思念吾吧？”
后来就成了：“风吹雨打雷不动，好友，你干脆搬来刀神府与吾同住吧！”
绝代天骄心想，这个邀请真是一点都不诚心。
九千胜的单人床都还没换掉，却说邀他同住？
哼，不去。
【五】
其实绝代天骄也曾与九千胜同住过一段时日。
那时九千胜刚赠与他春秋剑不久，又说要教他习苦境剑法，绝代天骄自然高兴得很，便收拾了行装搬去刀神府。
于是那段时间，外界很是传出了一些流言，说刀神九千胜有了新的入幕之宾，是个异境剑客，人倒是生得很俊俏，就是看着不太好相处。他天天背着把长剑，还穿着战士衣冠，一副随时准备冲出去打架的样子。
甚至有知情人士称，这位入幕之宾与九千胜初见时就拔了剑的。
还不止一次被人听到他凶巴巴地对他们无比敬爱的九千胜大人讲话。
“九千胜，你到底什么时候和吾比试？”
“九千胜，打一场吧？”
“九千胜，看剑！”
哎呀呀，这可真是了不得。想不到刀神九千胜，好的居然是这一口。
那些总以温良有仪，毕恭毕敬的姿态出现在九千胜面前，妄图引起他注意的小年轻们不由扼腕长叹。
这可实在是冤枉。
九千胜心道，什么叫新的入幕之宾？
他的入幕之宾，从始至终，都只有这一个好么？
【六】
绝代天骄那时初入苦境，还不太熟悉苦境博大精深的语言文化，本着就近的原则，就直接向九千胜请教了。
“入幕之宾么……”九千胜以雪璞扇支颐，看起来很是可靠地思考了一番：“就是能入吾帷帐之中的宾客吧？用来形容关系极好的两个人。”
“帷帐又是什么？”
“床帘。”九千胜面不改色。
于是第二日，九千胜推开房门，果然就看见了端端正正坐在他床上的绝代天骄。
“好友，你为何在此？”九千胜明知故问。
绝代天骄答：“入幕之宾，不是如此？”
的确，九千胜轻笑一声，这个“入幕之宾”亦是非常写实了。
【七】
这当然只是一个玩笑。希望距离产生美的九千胜，其实并不想要如此写实的“入幕之宾”。
对于他来说，朝朝暮暮，形影不离，或可让他见证绝代天骄的成长。也许有一天，他忽然回头，身后的人影就已经长成了梦外的模样。但同时，也会让绝代天骄见证他的日渐苍老。他会弯了腰，白了发，他的眼角会爬上皱纹，有一天再也握不紧刀，再也不能陪他一起行侠仗义。大概到了那个时候，他就只能躺在小院的躺椅上，喝喝茶，晒晒太阳，怀着无比欣慰又有点小感伤的心情，看着声名鹊起的绝代天骄，独自一人在这个江湖中风风雨雨地闯荡了。
患得患失本是人之常性，往往越是在意，就越难求得两全。故而每想到这里，他就不能不好好惆怅一番。
可是，纵使会在在意之人眼中逐渐老去，他还是想和他一起，并肩走完这一生。
【八】
也或许只是他多虑了。
他今天早晨起来照镜子，分明还是十年前俊美无俦的模样。
【九】
“可是，吾却比较希望‘距离产生美’啊。”九千胜道，他比了比自己：“你看吾今天，可有什么变化？”
绝代天骄看了又看：“和昨日并无不同。”
“这就对了。”雪璞扇一敲手心，九千胜叹道：“可见你每日都来寻吾，错过了多少发现美的机会。吾分明每天都有更好看一点，你却全然不觉。”
绝代天骄半晌无语。
“九千胜对美貌之在意，亦可说独树一帜了。”
“吾是吗？”
“难道不是吗？”
“哈，亦如好友你对比武之执着。”
两人对望一眼，各自眼中含笑。
绝代天骄淡然答道：“彼此，彼此。”
【十】
刀神九千胜确实爱美。
但他所追求的美，乃在于刀法造诣上的极致——快极、艳极，于漫天血色中编织出一片荼蘼异景。三春过后诸芳尽，尘烟过，知多少？开到荼蘼花事了。但凡见识过他刀法的人，都不会吝惜于一句赞美，但也绝不会将这种赞美与女儿家的脂粉气挂上钩。
毕竟打起架来一个赛俩，砍人如砍菜切瓜的九千胜，从上到下，从头到脚，真没有那么一点点，哪怕是一点点的娇娇柔柔的气质。
相反，他凶悍得很。
所以绝代天骄偶尔觉得九千胜有点凶，那是很有道理的。
【十一】
——请你用一种花来形容九千胜？
——那大概是……变异的牡丹花，会吃人的那种吧。
【十二】
至于九千胜在外貌上的追求，其实并不算什么追求，大概只是一种闲来无事的消遣。
他只要做绝代天骄眼中风流倜傥的九千胜，足矣。
而这个，实在太好办到了吧？毕竟某些人的眼睛，是自带滤镜的。
【十三】
绝代天骄曾问过九千胜，可有什么心愿未了。
那时他暂居刀神府中，随九千胜参习剑法，已略有所成。朝朝暮暮，情好日密，且又是少年意气，飞扬时候，就想着要为九千胜做些什么，让他更加刮目相看才好。
九千胜道，你快快长大，吾心慰矣。
此夜月色凉如水，远方藏青色的天幕上，有天灯荧煌闪烁，满悬于空，点亮天阶。时不时又砰地一声炸开几朵烟花，一刹绚如白昼，一刹又复归沉寂，伴着隐隐绰绰的喧嚣人声，如人间烟火余调，映入两人眼中。
今日是元宵佳节，九千胜与绝代天骄刚从小镇上逛了一遭回来，正坐在刀神府高高的屋檐上喝酒聊天。那时九千胜正在看月亮，他弯着唇角，神态专注又温柔。风吹檐铃叮铃作响，又撩起他之衣袍与鬓发，有金色碎屑浮沉于其上，绝代天骄还以为那是仲夏夜照，便伸手去抓，却一把抓住了九千胜的衣角。
什么夜照与碎屑，那里空空荡荡，什么也没有。
只有一脸惊讶地看着他的九千胜。
“好友，你拽吾衣角作甚。”
绝代天骄想起方才九千胜刚和他说的“快快长大”云云，这会儿自己又主动去扯人家衣角，还真有些稚童行径，愈发说不清楚了。不由羞恼地偏过头去，冷哼一声。
“吾已是成人。”
九千胜拍了拍他的肩：“还是年轻。”
绝代天骄很受伤。
【十四】
大概与九千胜想要变年轻的心思类似，绝代天骄也一直努力于让自己看起来能够显得更加成熟可靠一点。
这样，和身边的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才会更加相称嘛。
但即使内里怀着如此幼稚的心思，或许是年岁渐长，面貌与气势都愈发硬朗的缘故，他与九千胜外出，已鲜少会被再当作是晚辈，更有甚者，会被错认作兄长。
可见他确实成功了。
十年的光阴，终于让曾经的少年，一点一点长成了梦外的模样，高傲，冷峻，强大而又有点霸道。
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一撩就沉不住气的小可爱啦。
【十五】
一件心事，两种愿望。
无论是顺着岁月的长河奔跑，还是努力逆流而上，无论变得年轻或者苍老，对于当事人来说，他们想要的，无非是长长久久的陪伴罢了。
但，梦中种种，也可以这样长久吗？。
【十六】
最早发现这事儿不对的，还是九千胜。
说来也是有趣——九千胜竟然感冒了，并且缠缠绵绵，已至一月有余。这对于一个长久习武之人而言，确实有些不可思议。仲夏凉风沁人肺腑，最是飒爽，九千胜却半点也受不得。且他近日，颇觉有些五感滞碍，也不知是不是错觉。
最最要命的是，他因病中格外怕冷，再也扇不得扇子了！
九千胜握着被绝代天骄用胶水封死了的雪璞扇，很是惆怅。
“不能打开的扇子，还是扇子吗？”
“你若嫌这样不好玩，吾送你别的便是。”
“哦——？”
于是第二日，绝代天骄果然依言送了九千胜一个木雕。
九千胜看了半晌：“这是……长了翅膀的……唔，毛虫？”
绝代天骄额角不由狠狠一跳。
“此乃吾战云界之护界神兽，巨——魔——神。”
【十七】
这日，九千胜与绝代天骄又腻在刀神府的小院里晒太阳，院子里放了把躺椅，九千胜舒舒服服地窝在上面。他穿着日常的那件毛毛领，膝上还盖了条毯子，竟也不觉得热。绝代天骄则盘坐在他身侧，他手里握着册书卷，看起来很是专注。
绝代天骄一边看，一边皱眉头：“按照医经所写，你之风寒早该好了，何以缠绵至今？”
绝代天骄为他研习医道已有些时日，九千胜眉梢一软，笑道：“医之一道，最是博大精深。你虽天资过人，临阵磨枪，恐怕也是枉然。”
“事在人为，何况小小风寒，又能奈吾何？”
“自然奈何你不得”九千胜半是叹气半是谈笑：“是奈吾何。”
此时日渐西斜，只眨眼便到了黄昏。而天际层云半染，赤红一片。地面还在向上蒸腾着热气，但少了日照的助力，已渐渐有些后劲不足了。
大约是感受到了凉意，九千胜身上又觉有些半冷半热起来。
绝代天骄恰“喔”了一声：“想来也是，以刀神九千胜之英明神武，这小小风寒，自然不是对手了。”
“你也说它不是吾之对手，至于急的吃不下饭吗？”
“吾何时吃不下饭了！”
九千胜又想将扇子挡在面前，临了才记起扇子被封住了，打不开的，只好改支在下颐，偏头笑弯了眼。
“猜的。”
“你……”
“如何，吾猜中了吗？”
当然……当然……
他“哼”了一声连忙背过身去。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所言属实，他掷地有声：“当然没有。都说了吾并没有吃不下饭，只是天气太热，胃口不佳而已！”
【十八】
“喔，胃口不佳……”
“不错，吾只是胃口不佳。所以你不必再多说了！”
“可吾并没有要说什么呀？”
“……”
【十九】
“好友，你坐过来。”
“不必。”
“但你离得那么远为吾运功暖身，不觉得累吗？”
“……”
【二十】
九千胜之风寒，一点也没有好转的迹象，反倒让他切切实实过上了“缠绵病榻”的日子。所幸他除了怕冷嗜睡，似乎也没生出什么别的症状，没有因病变得枯槁形容，也还握得起他的刀，兴致好的时候，还能与绝代天骄过上两招，也算是意外之喜。
但有一点，绝代天骄每天都要逼着他喝药，比刀神府的老管家都还要尽职尽责，这真是太造次了，一点晚辈的样子都没有！
相处多年，九千胜早已将对方的脚步声烂熟于心，他何时来了，来了多久，心情是好是坏，又带了什么东西没有，他老远就能听出来了。
但这段时日，绝代天骄每次来带的都是苦巴巴的药，九千胜觉得甚是无趣，干脆将被子一拉，把自己闷在里头假装睡着了。反正绝代天骄也不会叫醒他，顶多坐一坐，等他自己醒来罢了。
绝代天骄有时候会说：“九千胜，吾听说人在两种时候会变得跟小孩子一样，一种是老了……”
九千胜连忙打断他：“吾是第二种。”
“第二种是闲的发慌，太平日子过久了。”
九千胜听得不对：“不是生病么？病中的人格外脆弱，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，需要旁人更多的关心。”
“但你只是小小风寒——”
九千胜正色道：“风寒也是病，好友，请以认真负责的对待病人的态度对待吾！”
“你确定？”
“自然。”
“喔——”绝代天骄便将药碗往前一递：“那你喝药吧。”
九千胜：“……”
【二十一】
“吾忽然觉得有些困了。”
“把药喝完再睡。”
“你这是对长辈说话的态度吗？”
“刚才是谁说，要吾以认真负责的态度去对待一个会变成小孩子的病人的？”
九千胜：“……”
【二十二】
人哪，就不能成天成月每时每刻地黏在一起。这样会失了警惕与独立，本性毕露，全然忘却了原本该有的形象和气度。
于是知交变损友，从互相吹捧演变至日日揶揄，言语机锋常较量，谁也不肯输了一招，以至于一不小心就较量了一辈子这种事，原也是常有的。
但绝代天骄与他的情形又特殊些——他们之间，还是互相吹捧的时间更多一点。
尽管如此，偶尔来的嫌弃还是让九千胜很是伤神。堂堂刀神，竟然被他之挚友看作小孩子了。
【二十三】
九千胜有时候会真把自己给闷睡着了。
半梦半醒的时候，绝代天骄就会悄悄上来给他喂药。等到他睡醒，就会瞧见对方正端坐在桌边，继续研究他的医书，好似什么都没有做过一般。只有手边那空了的药碗证据确凿地说明了一切。
九千胜因病体不适的缘故，不能常常陪他行走江湖。但行侠仗义之事，从来不会因为孤身一人便停止。更何况在他心里，九千胜一直与他同在，他之荣名，亦与九千胜同在。这大概就是军人的袍泽之义。因此不管他去到哪里，回来都不会忘与九千胜说起，也可稍慰九千胜独自一人居于刀神府中的寥寥之情。
“东村为害的那只雪狼，已经被吾斩杀了。吾观其神态威武，毛皮鲜亮，长相相当喜人。若非太过桀骜不驯，又为害至深，真当带回来给你看看。”绝代天骄说到此处，颇有些可惜：“就是太凶了些，不然倒是挺称你的。”
九千胜刚被盯着将药喝了下去，苦的他脸都皱起来了，他未及及答话，又听绝代天骄道：“你要快点好起来，我们还要一起去那棵老树下喝酒，一起行侠仗义。”
“这是当然。”
“还要再喝三天三夜！”
“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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